生态文学:给文学带来怎样的结构性改变

——诗人李元胜访谈录

发表时间:2023-07-21 来源:《中国生态文明》杂志2023年第1期 作者:李景平
    
  

 

  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
  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
  重庆市作协副主席,
  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
  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
  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
  重庆市科技进步二等奖等。

 

  

 

  李景平,中国环境报资深记者。
  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山西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
  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环境文学奖、
  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
  赵树理文学奖、
  《黄河》年度文学奖等。
  
  生态文学是源于人与自然、人与现实世界甚至人与宇宙总体关系全新思考和重新创建,整体上说,中国生态文学还处在一个萌芽期。
  田野考察带给我的不仅仅是题材的扩充或个人写作方式的变化,它带给我甚至带给整个中国文学的最大影响是结构性的改变。每当我在湖边散步、在森林穿行、在峡谷漫步时,总会有无穷无尽的、平时根本不可能想到的词语、句子或结构涌出来,就像湖水拍打湖岸一样拍打着我。我在田野考察中获得了更多即兴的东西。更加让我欣喜的是,我可能会根据河流的转弯来设计诗歌的结构,也可能根据一条蛇的行动轨迹来布局一首诗歌。
  生态作为一个结构性的元素正在进入现代化,也进入当代文学,这是时代的需要。生态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会有一个全面的、基础性的改变,它会促使当代文学重组,以适应生态文明时代。
  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的局限,那局限之一肯定是对自然的思考理解没有成为文学的重大命题。当代文学如果有天花板,那么我们对自然的写作价值的重新判断和使用,肯定会带来中国文学天花板的更新。
  
  生态文学给作家自身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李景平: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机缘开始关注生态文学并进行生态文学写作的?生态文学这个概念,在你最初的感知和后来的认知里,有什么不同?生态文学所提倡的理念,在你的创作实践里是怎样体现的?
  李元胜:我从1981年开始诗歌写作,从2000年开始进行田野考察。
  最初的田野考察其实是一个自救性行为。当时我得了病毒性心肌炎,虚弱到弯腰提稍微重点的东西都会摔倒。身体被摧毁了,人的自信心也被摧毁了。在一次采访活动中,一位同伴建议我买个相机,到野外去拍摄,病也许就会自然好了。我就这样开始了田野考察,并做了大量笔记。这些笔记明显区别于博物学家的科学陈述,是我在考察中不由自主产生的思考和联想。大约在 2004年,我开始尝试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写自然随笔。这些随笔中有不少是偏向于文学的,特别是涉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内容,很接近现在的生态文学。
  最近几年,因为种种机缘,我开始了对生态文学的思考。
  我的初步思考是:生态文学是源于人与自然、人与现实世界甚至人与宇宙总体关系的全新思考和重新创建。其他文学所表达的关系,更多的是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而生态文学要表达的是总体关系以及它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这里的关键词是总体关系。这其实是用文学的方式参与时代的现实主题。可以说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使命和责任所在。
  这一思考来自我对大自然的观察和感受。作为大自然的观察者,我时常思考,人究竟处在自然的什么位置?人类在宇宙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但又似乎是唯一可以连接地球上万物的关键物种。人类对大自然的取舍应该抛弃功利,对同处这个星球的其他物种应该承担责任。观察它们、记录它们、保护它们,在这方面,文学有独特的优势。
  以我对自己的判断,我十多年的生态文学创作还处在一个练习期和准备期,或者说,这项重要的创作才刚刚开始。
  
  李景平:听说你以前写诗时,只有背靠着书房的书架,才能够文思泉涌进入创作佳境。走向大自然后,你在对自然万物的观察中获得灵感,坐在草地上就可以创作。这个创作习惯的改变,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又是如何开始的?
  李元胜:和同时代的许多诗人一样,我的写作多源于阅读的启发。来自其他时代的经验,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眼前的世界,也会有效地触发我的写作灵感。对诗歌写作来说,即使只是写身边日常,也不会被困于其中,因为我会忍不住把它们放到不同时代进行比较,从而获得更广阔的视野。我从前之所以偏爱在书房场景里写作,是因为书房能提醒我,现实并不只有我的所见所闻,也包括一代代人类文化精英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这就是一种典型的以阅读为写作资源的状态,感觉书架就是人类精神的天梯。靠在天梯上写作,我身后的许多书和作家都在为我提供资源。
  在经过10年的田野考察之后,从2011年起,我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了新的偏爱的写诗方式,我喜欢把在自然行走中不断涌现的诗句及时记录,甚至就在野外完成创作。这种转变源于大自然,是我在自然行走中自然发生的。放下习惯已久的观察和呈现方式,接受大地提供的更朴素的呈现方式。
  2011年5月,我和朋友们在重庆郊外的青龙湖,白天环湖而行记录物种,晚上等待灯诱。灯诱,就是利用昆虫的趋光性来吸引昆虫。坐在灯下静静等待那些神秘的小客人从旷野隐蔽的角落飞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那天天色微暗,我和朋友在阳台喝茶看天,意想不到的是,无边无际的浓雾突然涌了过来。朋友说:“看来今天的灯诱不行了。”我却被浓雾吸引,心有所动。我把朋友劝离了房间,掏出纸笔就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感觉到这首诗和我之前的其他作品完全不同。我看到的景象,大自然偶然向我敞开的一切,自行决定了这首诗的面貌,冲破了我的写作套路。这首诗就是《青龙湖的黄昏》。
  
  青龙湖的黄昏
  是否那样的一天才算是完整的
  空气是波浪形的,山在奔涌
  树的碎片砸来,我们站立的阳台
  仿佛大海中的礁石
  衣服成了翅膀
  这是奇迹:我们飞着
  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们闲聊,直到雾气上升
  树林相继模糊
  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闲笔
  那是多好的一个黄昏啊
  就像是世界上的第一个黄昏

 

  这首诗我并不是十分满意,但在我的诗歌写作经历中却是一次例外。这次写作促使我重新回顾了10来年的写作,发现了一条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线索。我之前以为田野考察只是提供写作题材的方式,没想到自己的诗歌及整体文学创作的面貌结构和写作方式都随之发生了改变。这个变化让我感到很欣喜。这样的积累一直在进行,直到写下这首诗,我明显感觉到一种新鲜的力量——大自然给我提供的摆脱自己写作惯性的力量。
  诗歌写作和田野考察,是我目前最大的爱好。我原先的爱好很多,但始终没有中断的只有这两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在湖边散步、在森林穿行、在峡谷漫步时,总会有无穷无尽的、平时根本不可能想到的词语、句子或结构涌出来,就像湖水拍打湖岸一样拍打着我。可以说,我在田野考察中获得了更多即兴的东西。更加让我欣喜的是,我可能会根据河流的转弯来设计诗歌的结构,也可能根据一条蛇的行动轨迹来布局一首诗歌。
  我慢慢地意识到,自然和生态带给我的不仅仅是题材的扩充或个人写作方式的变化,它带给我甚至带给整个中国文学的最大影响是结构性的改变。

 

  李景平:你写了多部自然考察笔记,你是如何开始和开展自然考察的?你认为文学的自然考察和科学的自然考察有什么不同?
  李元胜: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有两个阶段是和旷野有着密切联系的。
  第一个阶段在我的童年。我出生于四川省武胜县,儿时住在县委大院里。大院的院墙是一种带刺灌木,灌木墙有很多稀疏的地方,小孩儿可以钻出去玩,牛也可以钻进来吃草,出门就是田野、树林和溪流。我幸运地拥有如此珍贵的孩提时光,可以自由地奔跑在旷野里,观察草木鱼虫,独享一片自在和孤独。我从小就不喜欢同龄人的各种游戏,而是喜欢安静读书,喜欢树林和溪流。书籍和旷野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无限大的容器,能展开世界辽阔的一面。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在乡村和旷野里泡着的童年,给我的写作提供了一个基调。旷野自带神秘和深邃,让我时时感觉到自我的渺小;乡村有着缓慢而丰富的哀伤与抒情性,给了我非常有用的写作材料。
  第二个阶段在2000年左右。当时我突然对蝴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用数码相机拍摄蝴蝶,然后和资料进行比对,再到互联网上去讨教。有一次我连续拍到一种黄色的凤蝶,查出来3个可能的学名,分别为金凤蝶、柑橘凤蝶、花椒凤蝶。我在电脑上将图片放大,一张张慢慢研究,最后发现拍到的原来是两种不同的蝴蝶。然后我继续请教专家,才知道其中一种蝴蝶有两个名字,北方叫花椒凤蝶,南方叫柑橘凤蝶。这件事极大地鼓励了我,我开始更多地拍摄和学习。从那时起,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在进行旷野考察,先是蝴蝶,然后是昆虫,之后是植物和其他动物,这个阶段大概持续了7年。之后我开始了主题性的考察,比如热带雨林的昆虫、西南山谷的野花等。大致锁定一个目标,考察起来就有连贯性,也更有乐趣。近年来,我开始尝试锁定一个更小的区域进行系统考察,如连续3年对重庆一个山谷的春季野花进行观察,在不同季节到同一地点记录和研究物种。
  就野外考察而言,虽然我和自然科学家们运用的是大致相同的方法,但是我对有关知识的兴趣是有限的,我更满足于田野考察的体验感。旷野里的物种,在我眼中能特别清晰地展示出生命的奇异和博大,意外的惊喜和震撼会持续出现在考察过程中。当我独自一人穿行在深夜雨林时,这样的惊喜和震撼支持着我,让我变得无所畏惧。宇宙无边无际,其中最奥妙、最神秘的部分就是各种神奇的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超越自我的办法,而我在和自然的相遇中,更能从渺小的自我中挣脱出来,相对没有局限地感知宇宙和生命的深邃与美妙。
  
  李景平:听您这么说,我都感觉到了自然考察给人带来的美妙体验,真是令人钦慕。在野外考察或者自然拍摄中,肯定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的经历?
  李元胜:野外考察的常态,就是意料不到。我主要考察的是热带雨林,没什么大型猛兽,唯一可能对人产生威胁的就是蛇。20多年来,我经常跟蛇打交道,有50多次在野外发现毒蛇。其中有危险,也有惊喜,因为有些蛇是很漂亮的。
  有一年,我们几个人成立联合考察组前往江津四面山考察。当时,在树叶下发现了一种特别好看的钝头蛇。拍完后查记录,我们发现那个地方没有关于这种蛇的记载,这就意味着这是一个新纪录。这种新发现的惊喜和它生命本身展现的魅力,就是最大的收获。
  李景平:在你过去和现在的文学创作里,自然生态是怎样呈现的?是否有什么规律性的变化?
  李元胜: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自然生态在我诗作中的呈现方式都是不一样的,这正是文学创作的魅力所在。至于我在这两个阶段的创作中是怎么呈现自然生态的,是否有规律性的差异,更适合交给评论家来完成。

 

  生态文学给当代文学带来怎样的改变
  李景平:你提到生态文学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的,不只是题材资源和写作方法的变化,还有结构性变化。放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大盘子里,这种结构性变化会是怎样的?
  李元胜:生态文学不仅给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全新的元素,也会带来结构性改变——我们的创作不再局限于人与社会、人与历史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正在重组,新的共处关系正在生成,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文学创作将进行从内容到形式的调整。
  从我们生活的城市看,城市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人类文化系统,我们关于城市假设的边界其实是不存在的,它只是地球生态中的一个单元,必须承担起管理和保护其他物种的责任。生态作为一个结构性的元素正在进入现代化,也进入当代文学,这是时代的需要。生态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会有一个全面的、基础性的改变,它会促使当代文学重组,以适应生态文明时代。
  从我们的文学看,之前以城市文化为主要题材的写作,大都忽略了生态背景。生态背景不只是虫鱼鸟兽和花草树木,而是包含地球在内的整个宇宙,但是这样一个深邃的背景在我们的文学中常常是被忽略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越来越深入地思考,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态文学,或者说当生态文明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意识或政治意识被提起时,什么样的生态写作才能和它匹配。在这中间还有很多具体而关键的问题需要更多有识之士来参与讨论。所以我说,生态绝对不只是我们写作的一个题材,而是构成我们文学结构的新支撑。
  自然永远大于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我们在城市里会忘掉这个背景,觉得我们是社会性动物,是生活在一个社会里的。所以影响我们的情绪、思想和情感的,往往是城市、是人与人。我们对自己的判断,是根据自己在人类社会的某一阶段、某一坐标或某个尺度来衡量的。如果你在野外,在山岭之间,在没有光污染的地方,能看到银河很低、星光很近。而当眼前全是星光而没有城市时,你会重新判断自己的人生以及曾经持有的价值,你的价值观都可能发生结构性的改变。

 

  李景平:中国生态文学创作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勃兴时期,在这个时期,生态文学、自然文学、自然写作、生态写作,提法不一而足,作品也呈现出葳蕤生长的态势。那么,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创作进程里,你所谓的结构性变化,已经发生了吗?发生到了什么程度?
  李元胜:我觉得还没有发生。虽然已经出现了生态文学的重要开拓者,但整体上说,中国生态文学还处在一个萌芽期,没有成为引导中国当代文学发生重要变化的示范力量。
  当然,这个时代优秀的文学家、诗人正在成建制地投入生态文学的建设和开拓之中,开拓者的队伍正在迅速扩大。这样的队伍将会改变中国当代文学的结构,也会重塑中国当代文学的天花板。

 

  李景平:中国生态文学新的勃兴,是在中国生态文明时代大背景下发生的。生态文明带给人们的是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改变。那么中国生态文学怎样顺应、引导、反映和表现这种改变?生态文学作为文学自身又怎样树立新的形象?
  李元胜:在现阶段,生态文学承担着面向民众进行生态文明启蒙的责任。在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中,人的现代化才是最重要的,对生态文明的认知、理解和践行正是人的现代化的必要环节。生态文学应该有什么样的面貌或者形象,我认为现在讨论还为时尚早。

 

  李景平:不少作家或评论家往往会到中国传统诗歌里追溯生态文学之源。中国古人写了相当数量的自然诗或生态诗,当代许多人的写作也是从诗歌起步的。你觉得古代自然诗或生态诗,与现代的生态文学有什么不同?
  李元胜:我的文学启蒙来自童年接触到的唐诗、宋词。中国古典文学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至今仍滋养着我们。但是我的诗歌写作,是就读于重庆大学时接触到德语诗人里尔克的作品才开始的。我的很大一部分写作,都是把自己和自己的内心当成对急剧变化的时代的探测器。这不仅是一个写作者的责任,也是推动写作变化和前进的动力。
  中国古典文学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对我写作的影响是相对微弱的,我和它之间似乎有一个“缝隙”。我午夜独自穿行在海南岛尖峰岭的丛林深处或是在云南勐海县勐阿管护站的瞭望塔上俯视群山时,总是思绪纷飞,其中一缕就是感到那个“缝隙”非常巨大,因为大自然的无边景象就处在这个“缝隙”里。
  很多时候,我们说的自然是我们从书本上接受的关于自然的知识,或者是城市及周边被圈养、修饰甚至根据人们的需要格式化之后的自然。很多神秘未知的自然蜷缩在这些概念里,真正的自然似乎步步后退。
  而对于古代诗人来说,城市和村庄只是大自然边缘的点缀,他们的诗歌更多地得到自然的滋养。除去文明的进展和科技的发展,我们和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自然的萎缩。孕育诗歌的温床不一样,解读诗歌的背景也不一样。我们在自然中获取启发和想象力的能力应该比他们弱。
  在我看来,自然不仅是指地球上的海洋和荒野,还包括天空、星月、银河乃至整个宇宙。在宏大的宇宙法则中,人类漫长而灿烂的文明不过是微小的斑点。那么,我们的写作背景,还能仅仅是我们的城市和历史吗?无限的自然,更应该成为永远悬挂在我们思考和写作中的背景,成为我们写作背靠的永恒天梯。
  即使是地球上尚存的自然,对于个人来说也浩大无边,但是因为我们个人经历和活动范围的局限,它似乎离我们的生活很远,离我们的写作很远。我去过南海两次,曾乘坐冲锋舟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被蓝色的大海、美丽的珊瑚礁所震惊和感动的同时,我不得不面对我们写作的空白。不仅是诗歌,整个中国的海洋文学还处在起步阶段,而海洋占地球面积的71.8%。我个人认为其实中国的自然文学整体同样处在起步阶段,有巨大的空白等待拓荒。
  诗歌除了见证时代、见证人间,还有责任见证地球上尚存的自然。诗歌的见证和科学的见证是不一样的。在我眼里,大自然的每一个生命个体既短暂而卑微,同时也尊贵无比。活着的生命是不能被简化、被归纳的,甚至所有的知识都无法阐述一个简单生命的完整性。文学能够见证生命在所有知识之外的丰盈和自足,见证大自然超乎想象的细节。同时,自然作为一个重要的资源,会启发我们写出全新的作品。

 

  生态文学创作怎样实现结构性改变
  李景平:你近年来写作出版了多部博物行走式的散文集,并以《与万物同行》入围《十月》杂志社举办的“美丽中国”生态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品奖。这是否意味着你的生态文学创作由诗歌创作转向散文创作,或者兼而有之?你觉得生态文学在诗歌创作和散文创作上显示出什么样的不同?
  李元胜:我从来不规划自己的创作,但从过去40多年的创作经历来看,诗歌创作始终是我最主要的线索,未来也很难改变。近20年来,我先后创作了7部源于田野考察经验的自然随笔集,目前还有强烈的继续创作的欲望,也有一些急于尝试的新想法、新思路。似乎对我来说,适合写诗就写诗,适合写散文就写散文,并没有选择上的犹豫和困难。关于诗歌和散文两种文体的差异,我没有太多的见解。

 

  李景平:生态文学创作注重自然体验。胡冬林曾居住在长白山,陈应松至今居住在神农架,你的生态文学方式是自然生态行走,你是集诗人、散文家、摄影家、博物旅行家于一体的生态文学作家,你的自然生态行走和生态文学写作获得了哪些经验和见解?怎样找到独到的内涵意蕴和表现方式?
  李元胜:你所举例的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所写的是长期沉潜的自然现场。生态文学和其他文学的区别之一,可能就在于它是离不开大地的文学,它需要自然的现场或者人与自然发生复杂关系的现场来给予支撑。
  我的经验也是这样,是长期的田野考察现场给我提供了素材,我说的素材既是内容的素材,也是思考和想象力的素材。正是在这些来自现场的素材中,我发现了从未书写过的原始诗意和生命故事。有时候,大自然的现场并不提供具体的素材,它提供的是全新的书写方法甚至文本结构方面的启发。
  有一次我和同伴们到玛曲的黄河第一湾,走在草丛深处的我不知不觉地从野花中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的水流正优雅而柔顺地转弯,在大地上画出一条弧线来,这条弧线是我见过的最美妙的弧线。我情不自禁地想,这样宁静、伟大的弧线,如果能成为一首诗的结构,那一定很不错。后来我们离开了河边,参观了寺庙,寺庙前面的草地开着一种我没见过的马先蒿,它的每朵花都戴着一个漩涡般的小小帽子。我太爱这小帽子了!后来我查到它的名字叫扭旋马先蒿,是一种中国独有的野花,甘南草原正是它的家园。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这样美妙的小帽子,如果能成为一首诗的结构,也应该很不错。
  当天晚上,我有点轻微的高原反应,觉得有点奇怪,一天没有高原反应,怎么晚上有反应了?想想明白了,起得早,早餐前就跑到酒店后面的山坡上拍野花,一整天没消停,有这点反应是正常的。我打起精神从背包里取出纸笔,画了一个弧线,又画了一个漩涡一样的小帽子,然后闭着眼睛倒在床上。几乎是同时,两首诗就想好了。我坐起来,晕乎乎地把它们写完。写得太快太顺手,我反而有点担心,直到两个月后,发现还是没有要修改的地方,于是定稿。

 

  玛曲
  我来的时候,黄河正尝试着
  转人生的第一个弯
  第一次顺从,还要在顺从中继续向东
  这优美的曲线其实有着忍耐
  也有着撕裂,另一条看不见的黄河
  溢出了曲线,大地上的弯曲越谦卑
  它就越无所顾忌
  它流过了树梢、天空、开满马先蒿的寺庙
  流过了低头走路的我
  它们加起来,才是真正的黄河
  可以谦卑顺从,也可以骄傲狂奔
  只要它愿意,万物
  不过是它奔涌的河床
  
  黄河边
  一切就这样静静流过
  云朵和村庄平躺在水面上
  像一个渺小的时刻,我坐下
  在无边无际的光阴里
  悲伤涌上来,不由自主的
  有什么经过我,流向了别处
  每一个活着的都是漩涡,比如马先蒿
  它们甚至带着旋转形成的尾巴
  蝴蝶、云雀是多么灵巧的
  我是多么笨拙的,漩涡
  有一个世界在我的上面旋转,它必须经过我
  才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就在这样的创作中,在一首、两首诗中,我竭力完成自己对于人与世界、人与自然的感悟与认知,以及呈现这种感悟的审美体验。世界的广阔无垠与人类的渺小如尘,自然的悠远浩茫与人类的巨大责任,我都将它们倾泻于诗中。
 
  李景平:从当代人最初提出环境文学到现在的生态文学之“热”,已经过去了30多年,可以说时间也不短了,应该产生好的生态文学作品了。在您看来,什么样的生态文学属于这样的作品,或者以诗而论,什么样的诗是好诗?
  李元胜:实际上,我是非常反对把写诗这种艺术劳动神秘化的——过于强调天赋,过于强调门槛。反而我的心态是很开放的。
  文学作品的鉴赏是多元的,我们只能交给时间。整个汉语新诗的发展也不过才100年。100年是什么概念?它其实还在完善过程中,还在一个非常混浊的形成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若给它设下各种的天花板,比如要求它押韵整齐,要求每句话都有意思,可能反而不利于其成长。所以,我觉得应该把诗歌评判的标准交给时间,交给民众,也交给自然,交给未来。至于从环境文学到生态文学,即使已经是30多年的时间,但比起千年文学历史,比起百年新诗发展,是不是又短了许多?
  和世界文学比起来,我们的自然文学或者说生态文学起步太晚,还在做一些初级的工作。像我创作的关于自然的诗歌,可能好于关于自然的随笔但因为没有找到可以参考的材料,我也只是在探索和尝试。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肯定在走弯路,肯定还没有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的局限,那局限之一肯定是对自然的思考理解没有成为文学的重大命题。当代文学如果有天花板,那么我们对自然的写作价值的重新判断和使用,肯定会带来中国文学天花板的更新。
 
  李景平:我们一起参加生态环境部和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大地文心”生态文学采风辽宁行时,我注意到你总游走在群体之外。你并不是一个离群的人,却又成为人群里的“独行客”。我想你肯定有你的文学观察视角。有捕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吗?这种捕捉又会变成什么样的文字?
  李元胜:你观察得真细致。一个人和自然的独处是最奢侈也最能激发创作热情的。辽西的自然,于我是非常陌生的,有着另外一种奇异的美,我不知不觉被那种野性而又荒芜的辽阔自然所吸引,想更多感知那种奇异美是如何构成的。我想,我们短暂的停留中所能收集到的故事,只有放进这样的背景里,才会变得饱满和真实。所以我常常利用采风的空当,一个人在旷野里漫步、思考和把握。
  正好,我刚刚写完这次的生态文学采风随笔《辽西之思》。看了那么多辽西的自然人文风景,不可能什么都写,我选择了从辽宁朝阳古生物化石博物馆的化石切入。我感觉就像从热气腾腾的21世纪一步跨进了另一时空,我把这个古生物博物馆比作走向过往时间的不断下沉的“地下室”。对于人类出现前的地球时间,我们能看清楚的东西非常有限,幸好大地是有记忆的,而在这个通往时间深处的古生物化石的“地下室”,那些化石直接呈现了遥远时光的主角、场景和故事。
  在这里,我看到了包括人类在内的新生代物种最初的摇篮,狼鳍鱼、蜻蜓、蛇蛉的精美化石仿佛呼之欲出,这是被突发的地质灾害凝固下来的生命场景,如同今天的我们按下快门。这些悲剧事件中的主角,成为那个壮阔时代留给我们的珍贵遗物,封存在石头中的正是脉络清晰的远古时光。我低头沉思:狼鳍鱼在水里,说明这里曾有江河湖泊;蜻蜓的羽化需要脱离水体飞到空中,说明这里有湿地生境;而作为捕食者的蛇蛉,栖息环境则是高山松林,说明远古的地理环境青山绿水,错落有致。我忍不住想,人类的出现,对其他的生物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当这个蓝色星球,进入了人类的时间阶段后,有些什么样的经历?我看见了属于人类的两种时间。
  一种是人类的历史时间。人类崛起的过程,是征服自然并与自然逐渐脱轨,创造自己的城市文化,甚至导致自然生态破坏的过程。这个过程在20世纪就走到了尽头,我看到的彰武人长达70年的壮丽的治沙历史,是人类恢复生态、重建生态的艰难过程。这前后两个过程,形成了人类经历破坏自然和重建自然的现实向度的人类时间。另一种是人类的艺术时间。我走出幽深的博物馆,重新回到灿烂的阳光下,看到一只丝带凤蝶在草丛盘旋,轻盈而优美。我想,它的美,它知道吗?草丛知道吗?我想起初遇丝带凤蝶时,在惊叹之中写下的一首诗。每当重读那首诗,就会想起丝带凤蝶,想起更多的美好往事。这首诗里,丝带凤蝶永远在飞舞,这是人类创造的艺术向度的人类时间。事实上,只有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人类才有可能真正创造出独立的时间。而在地球的现实中,我们永远无法和大自然脱钩,因为我们使用的是同一个宇宙的时间。
  从古生物化石到历史现实的艺术思考,使我有了一种顿悟。我在这篇随笔的最后写道:“人类出现只有300万年,开启文明之旅也不过万年,如此短暂,对无边无际的宇宙来说,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借助这道闪电,地球上的生命,第一次,能探测自己的存在以及过往的数十亿年的时光;第一次,能有一个物种对其他物种的生存承担起庇护的责任;第一次,能有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说,嗨,你看上去真美!这个星球一直在经历周而复始的繁荣衰落,只有人类是万物之镜,能够观察和把握广博的万物,欣赏它们的神秘和美,思考它们的意义。要知道,人类也是一种自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