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如此慷慨,我们当何回应?

发表时间:2020-02-24 来源:《中国生态文明》杂志 作者:杨明森

汹涌而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倒逼我们必须深刻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经常有人说,人类要拯救自然,拯救地球。其实,自然和地球的创伤,都是人类造成的。需要拯救的,不是自然,不是地球,而恰恰是人类自己。

人类生存于天地之间,必须依赖自然,依赖的具体方式,是利用自然。自然对于人类,是很慷慨的。而相对于自然的慷慨,人类其实没那么单纯,没那么高尚。人类保护自然,根本目的是更好地、更长久地利用自然。在这个前提下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最终的落脚点,一定是怎么样利用自然。

怎么样利用自然呢?核心就是一个字,度。

度,是中华传统生态文化的精华。对自然,一定要取之有度。度,就是分寸、节制、平衡、和谐。这是政治智慧、生活智慧,也是生态智慧。把握了这个度,就有了回旋的空间,就可以进退自如,也才可能长久持续。

纵观生态环境史,主线也是这个度。其中的成与败、得与失、进与退,都与度字有关。度,演进成现代学术语言,则表达为重视自然承载力,追求绿色、低碳、可持续发展等等。

庚子之春的新冠肺炎大灾,肯定与野生动物有关。宿主以及中间宿主到底是蝙蝠,穿山甲,还是其他什么,都不影响基本判断。再往前说,2003年的非典,被证明与果子狸有关。蝙蝠、穿山甲、果子狸等等,并没有招惹人类,是人类吃人家,吃出了灾祸,完全是咎由自取。

冠状病毒,对蝙蝠等野生动物并无危害,但对人类危害巨大。甚至可以说,冠状病毒的存在,就是为了调节这些野生动物与其他动物的关系,当然包括与人类的关系。这是某些动物自卫的武器,也是生态系统设计好的一道边界红线,触碰了,必遭报应。所谓食物链,不仅体现为谁能吃谁,还体现为谁绝对不能吃谁。

这就是度,自然万物,都必须遵守。在自然法则面前,谁也没有特权。

 

所谓度,就是分寸

中国人做人、做事,特别讲究分寸。恰到好处、恰如其分、不走极端、留有余地等等,是行为方式,更是思维方式,是人生哲学。我们中华传统文化,特别强调中庸、中庸之道,落实到社会实践,包括对自然的基本态度,主要体现为度。跟自然相处,不能走极端,不能自以为了不起。你看,历史上那么多世外高人,行走天下,可以笑傲江湖,但不可以笑傲江河。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朱熹说,中庸,就是无过无不及。

把握分寸,并非不讲原则,而恰恰是一种坚持原则的科学态度。人讲分寸,关系才能融洽;做事讲分寸,结果才能顺达;利用自然讲分寸,才能实现永续利用。

分寸的反面,是极端。做人走极端,人生是悲剧;做事走极端,结果也是悲剧。对自然采取极端态度,最终必定遭受报复。《吕氏春秋》说得很形象,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

英国当代学者伊懋可在研究中国环境史的时候指出环境史的主题是人生物化学和地质等系统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这些系统以复杂的方式既支撑着人们又威胁着人们。具体来说,则有气候、岩石、土壤、水、植物、动物以及万物之基的微生物。所有这些都以种种方式互为不可或缺的朋友,有时候也互为致命的敌人。

人类利用自然最重要的原则是把握分寸。人对自然友好,两者就是朋友,起码相安无事。反之,就可能成为敌人。人对自然的态度有多极端,自然的报复就有多严酷。

古人把利用自然的分寸感具体化,使其可视、可操作。儒家强调天人合一,道家主张道法自然,佛家倡导的,则是众生平等。这都是中国传统生态思想的基本要义。当然,古人所说的天、自然、众生,比我们的一般理解要宏大得多,哲学得多。我们要很好地研究和继承。孔子说,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就是不要用大网捕鱼,不要打夜宿之鸟。荀子则说,草木开花生长的时候,不能砍伐树木,尤其不能砍伐幼苗。大鳖扬子鳄鱼、鳖、泥鳅、鳝鱼等等水生动物怀孕产卵的时候,不能撒网捕捞,不能捕杀幼鱼、幼鳖,更不能往水里投毒。孔子和荀子都是哲学家、思想家,是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高度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而古人的生态思想,既博大精深,又不尚空谈,非常务实,接地气。

古人还把利用自然的分寸制度化、法律化,使其成为刚性约束。早在秦朝,就有了《田律》。有专家感叹说生态环境大法很多理念一直影响到现在。有些关于禁止的规定,今天仍有意义。比方说,在草木发芽生长的春天不准进山伐木;再比方说,严格禁止捕捉幼虫、幼鸟,更不准破坏鸟巢不准掏鸟蛋;等等。《田律》不仅有禁止规定,而且有严厉罚则。西汉时期,春天禁罚、禁捕的法律条文,像今天的标语一样,写在大街小巷的墙上。宋太祖刚刚坐了江山,就发布诏令,春季禁捕期间,所有捕鱼捕鸟工具都不准带出城去。几乎所有朝代设有管理和保护自然生态的官员,官职一般称为虞和衡。先秦甚至细化为山虞、泽虞、林衡、川衡,分别负责制定保护山林河湖资源的政令及其执法。唐宋明清的虞衡,还负责砍伐树木和猎捕野生动物等事项的严格审批。

古人又把这种分寸伦理化,形象化,使其入情入理。保护自然保护野生动物没有法律万万不能但法律也不是万能的还需要道德约束,需要行为引导和社会风尚的陶冶白居易的那首诗,写得真切感人,劝君莫打三春鸟,在巢中盼母归。长辈经常教育孩子,不能拆鸟窝,不能掏鸟蛋,否则就要遭报应。网上有人调侃说为什么东北人不像广东人湖北人那么喜欢吃和敢吃野生动物因为东北的野生动物要么太大,太猛,打不着;而那些小的,又都是仙,不能打,不能吃。狐狸是狐仙、黄鼠狼是黄仙,蛇是蛇仙。去掉这类传说的迷信色彩,我们可以充分看到一代又一代民间教化的力量。

把握分寸,实质是把握规律。自然的运动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类的开发活动,要遵循自然规律,生态修复,也要遵循自然规律,不应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自然。

有一个推算非常有趣,说是如果把地球45亿年的历史压缩成24小时,人类出现的时间,仅仅1秒钟。没有人类,大自然照样很好;而没有自然,人类就无家可归。作为后来者,人类依赖自然而生、而长、而发展。在自然面前,人类是小学生。人类科学技术的那些惊喜,只相当于解开了几道加减乘除四则运算题。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把自然提到了形而上的高度,道,就是自然法则。在道家看来,最经典的选择,是顺其自然,最理想的结果,是自然而然。老子强调,自然法则不可违逆,不可抗拒。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自然规律是最恰当的度,度的最高境界,是与自然规律同频共振。

 

所谓度,就是节制

取之有度,源于用之有节。人类追求自由与幸福的权利,只能限制在生态环境承载能力的范围内。人的物质欲望,必须有节制,必须接受自然法则的约束,不能贪婪,不能放纵。

古人倡导勤劳节俭的那些治家格言,就包含了节约资源的朴素自然观。正所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

贪婪和放纵,不仅包括物欲,也包括口腹之欲。饿着的时候想吃饱,饱了之后想尝鲜。饱,相对好解决。尝鲜,可就没有止境了。如果不加节制,可能什么都想吃,都敢吃。老鼠、蛇、猴子、蝙蝠、穿山甲、果子狸、癞蛤蟆……这些动物很好吃吗?未必。吃野生动物,与其说是为尝鲜,不如说是为了显摆身份,为了显示暴力,已经近乎病态。

做到有节制、能自律,首先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人类是自然界演化的结果,归根结底是自然和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在利用自然的过程中,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要做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类对自然界,不能只讲索取,不讲投入;不能只讲利用,不讲修复;不能只讲发展,不讲保护。

西方工业文明把人类带出农耕文明,这个历史贡献,却带着与生俱来的致命伤,即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类是自然万物的主宰,大自然的慷慨是理所应当和取之不尽的,自然界就应该不断满足人类的无限欲望。

但是,地球的有限资源,既不能满足资本主义的无限扩张,也不能满足缺失节制的按需分配。西方工业文明300年,创造了之前数千年传统社会总和的社会财富,同时也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和全球生态危机。这个败笔的成因,主要是人与自然关系错位,人的贪欲失去节制,从而以掠夺的方式消耗自然资源,并且排放大量自然界难以消纳的废弃物,打破了生态系统的自然循环和自我平衡。

老子说,祸莫大于无敌。没有约束,是最大的祸患。在我们国家,也曾经有过因为放纵物欲而遭受大自然报复的教训。远久的历史上有,不远的过去也有。

白居易在《策林》中说,天育物有时,地生财有限,而人之欲无极。节制物质欲望,是人类的永恒话题。

从个体来说,应该享受有度,消费有度,应该抵制铺张浪费,抵制过度消费和奢侈消费。即使再有钱,也不能为所欲为。因为钱是个人的,资源却属于更多人。节约,节俭,不止是习惯,更是品德。一个人,如果懂得适可而止,善于节制物欲,起码具备了向善、向美和成就大事的基本素质。不能节制物欲,便无以修身,无以齐家,无以治国平天下。

由个体扩展到一个地区、一个国家,由消费行为扩到到经济发展,同样离不开必要的节制。经济发展必须考虑资源和环境的承载力,尽可能地节约,高效,循环。当资源环境难以承受的时候,就应该节制发展冲动,选择科学的、可持续的开发强度和速度。社会发展需要DGP,但不要带血的GDP,不要带毒的GDP,不要带水的GDP,不要没有未来的GDP。

节制的反义词是放纵,放纵的近义词叫作荒唐和野蛮。肆无忌惮地围海填湖是放纵,不顾及生态影响地拦截江河是放纵,在生态屏障和生态敏感区域大规模开发是放纵,超出环境容量排放污染物是放纵,削山造城是放纵,大量毁田毁林开发房地产是放纵,河道硬化是放纵,过量使用农药化肥是放纵。一切明知故犯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一切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增长的行为,都属于放纵。

放纵了就要承担后果,不论这种放纵是因为失控,还是源于善意,抑或出于某种无奈。

 

所谓度,就是权衡

事物的度,并不像标尺一样有明确刻度。从不同角度考量,得出的结论往往也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找到恰当的度,经常需要权衡。

由于自然资源有限,争夺就成为常态。不仅国与国之间要争,人与人之间,群体之间,区域之间,也争。甚至当代人与后代人之间也争。

从小处说,两兄弟为争田里的一条垄可能反目成仇,两个村子为争河里一点水可能闹得不可开交。往大了说,国际战争,几乎都是为了领土和自然资源。比方说争夺戈兰高地之争,争的就是水源。戈兰高地面积没有多大,南北长不过71公里,中部最宽处只有40多公里,但以色列和叙利亚一直在争夺。因为这片狭长地带,具有丰富的水资源。对于叙利亚和以色列这样严重缺水的地区,水资源相当于生命线。

人与自然的关系,实质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利益问题最纠结。处理利益关系,关键在于平衡,在于来自更高层面的权衡。

资源应该平衡分配,公平使用。平衡和公平的那个点,就是恰当的度。上游保护了水源,下游就应该补偿。生态屏障地区牺牲了发展机会,国家就应该通过转移支付等方式给予补偿。

权衡利益,不仅要照顾到利益的直接相关方,还要充分考虑宏观利益,全局利益,未来利益。生态环境问题,一定要算大账、算长远账、算整体账、算综合账,不能因小失大、顾此失彼、寅吃卯粮、急功近利。

我们不妨举一个古人的案例。苏东坡治理西湖,不仅清淤,清葑草,而且清理了西湖周边的大量水稻田,恢复为湿地,谓之废田还湖。农耕时代,种粮是天字号产业,废了大片高产稻田,粮食产量、农民收入、财政都减少了。但是,如果不恢复湿地,西湖就将萎缩,水质就将恶化,损失更大,代价更高。杭州知州苏东坡的这一次权衡,堪称正确处理保护与发展关系的经典案例。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权衡意味着有进有退,双赢往往呈现为平局。即使不能双赢,起码不能两伤。如果人与自然的需求都得到了满足,各方面利益都得了到照顾,那一定是着找到了平衡点,把握了恰当的度。

权衡,需要考虑的因素非常复杂。比方说,1972年的联合国第一次人类环境会议之后,我们就已经作出了基本判断,中国的环境污染问题不比西方发达国家轻,中国的生态破坏远比西方国家严重。国务院1973年就召开了环境保护会议,并且通过两项非常重要的文件,《关于加强环境监测工作的意见》《自然保护区暂行条例》。但是,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不可能把保护生态环境列入国家大政方针。那时候最响亮的口号,是改造山河,人定胜天。而1979年修订的宪法,就写进了环境保护的内容,即国家保护环境和自然资源。但是,当时主要是加快发展,还来不及充分考虑生态环境问题。以至于后来一些地方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增长。我们知道不应该走西方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却在一定程度上重复了那条的老路。

进入生态文明新时代,我们站在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正确处理保护与发展的关系,作出了科学权衡。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保护绿水青山不是不要金山银山,金山银山买不来绿水青山;两者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我们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

 

自然界为我们提供了须臾不可缺少的空气、水、食物以及繁衍生息的绿色家园。大自然如此慷慨,我们应该回应以敬、以度、以分寸和节制。中华传统生态文化,具有无与伦比的强大生命力。人类四大古文明,其他三个都伴随着战争以及生态灾难中断了。唯有中华文明,如火传薪,延绵不绝。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一次次地化险为夷,始终以国家形态保持着旺盛活力,正是因为我们的国在,山河在。中华民族以感恩与敬畏之心对待自然,以巨大的生态智慧探索自然,对自然取之有度,及而不过,从而使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自然生生不息,民族生生不息。

 

(杨明森,中国生态文明研究与促进会监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