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荔枝林情愫

发表时间:2024-03-26 来源:《中国生态文明》杂志2024年第1期 作者:黄康俊
  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廉江谢鞋山,藏着一个古生态园。
  莽莽苍苍原始森林近80公顷,覆盖着内陆最大的连片古荔枝林群落,有蕨类、裸子和被子植物400余种。虽越千百年严寒酷暑,却仍然春色满园,鲜活且野蛮生长,直至近年才被撩开神秘面纱一角。
  已故科普作家贾祖璋在《南州六月荔枝丹》一文中记述:“荔枝原产于我国,是我国的特产。海南岛和廉江有野生的荔枝林,可为我国是原产地的明证。据记载,南越王尉佗曾向汉高祖进贡荔枝,足见当时广东已有荔枝。” 又有清代《石城县志》载:“荔枝产于大山者名山枝,谢鞋山为最多。”石城(今廉江)历久不衰的一方野生荔枝林,今还藏于谢鞋山,而史上廉江用“荔枝” 作地名者,竟有23处之多。荔枝原产地廉江遗存的千年古荔枝园,是荔枝历史活化石,称得上非物质文化遗产。 
  荔枝为古中国“国果”,早在战国时期,就有食用荔枝的记载,比外国要早好几千年。至16世纪后,外国才从中国引入,英文荔枝名为“litchi”,便是从我国荔枝谐音而来。在《大中华帝国史》中有载,美洲、非洲和大洋洲很晚才有引种记录。荔枝原生于中国,为世界唯一,且仅南中国寥寥几省才有,超过北纬18~29度便绝迹。汉武帝曾筑扶荔宫,移植荔树至长安,皆难活无果,竟怒杀数十官员,果命贵于人命。《后汉书》记载汉廷以荔枝为国赐,赐于匈奴单于母及诸阏氏,足见荔枝地位之高,甚至具有维系邦交的作用。历代名臣和帝王关于荔枝进贡的劝谏和纳谏故事更是流传甚众。杨贵妃爱吃荔枝,因此有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千古绝句。
  凡果以色味取胜,唯荔枝以文独贵,历代文豪巨擘杜甫、杜牧、白居易、欧阳修、苏轼等,专为荔枝礼赞的传世诗篇,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宝贵财富。古时,这块历朝流放贬官的“南蛮”之地,荒莽原始,森林疯长,物种野性自由。距今900多年,宋朝贬官苏东坡遇赦回京时,羁旅廉西官寨(松明)村,满目尽是阴森松林,遂以《夜烧松明火》,咏物言志感怀;“元诗四大家”之一的范椁,途经“穷粤”廉中古驿,吟出“总有青山千万叠,行人长少鹧鸪多”,感慨这儿林密鸟多人稀;而明朝 “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缙,在廉北作《过三合驿》,但见“荔枝子结虫窠绿,倒黏花开女脸红”,看到的全是荔枝林绿,山稔花红,一派岭南古风。君可见,廉江野生荔枝,自进贡汉高祖时始,已越两千年矣!
  
廉江谢鞋山古荔枝林
  在700年前,谢鞋山原名狮子山,是南中国特有的荔枝故地。山下茨桐根村,是廉江古代名贤杨钦的故乡。杨钦在明朝永乐年间中进士,为翰林院编修,服务社稷有功,荣归故里时,蒙皇帝赐鞋一双,冀望“赓续前行,再踏福地”。杨翰林深感知遇之恩,以《归山咏》感念“曾沐殊恩入翰林”,更谢赐鞋之恩,遂将故里改名为“谢鞋”,铭心为报。他知行合一,不负厚望,倾暮年余力,依山结庐,创立谢鞋书院,课书授徒,教劝农桑,乐在山水间,尤以护植荔枝为务,造福乡梓。皆因家乡得天独厚,盛产“宝树”荔枝,曾在祖辈手中盛名,成了历代朝廷贡品,尔后“山枝”有了“妃子笑”美名,得以世传,荫泽一方。而村中古祠的“送部衙”御匾,也昭示这儿有家国福祉,须善待惜福。所以乡民素以“谢鞋”自豪,视为“风水宝地”,感恩戴德,用心呵护,千百年来家族生计、祭祀、助学皆受益于古荔产出,相依为命。也是天遂人意,得杨翰林之风气,明清两代,莘莘秀才脱颖而出,更使乡人笃信谢鞋“地灵人杰”,胜过金山银山,当加倍珍惜。乃至连外人亦怯于乡俗,也像敬慎神明一样,不敢冒犯一草一木。
  就这样,杨氏“感恩”世风代代沿袭下来,终至完好遗存了一方绿水青山,留下这么个美好、珍贵和知足的家园,养育出爱护自然、保护生态的一脉乡风,也为世界贡献了一幅珍贵的生存与发展样本。
  谢鞋山——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一大生态奇观!人类史上感恩大自然的一部人文杰作!
  然而,多少年来,纯朴的谢鞋子民,谨守祖训宗德,悄然把这一“圣境”藏于乡间,不求人识,更不张扬,一如他们的为人,偏安一隅,“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以致本人早年曾在家乡“耕耘”多年,亦不知“山外有山”。遂感觉这页历史何其相似乃尔,须知唐朝时,张九龄已作赋诉说过荔枝的委屈:“夫物以不知而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终然永屈。”这是说荔枝因为不为人知而被忽视,味道因为无法比较而受到怀疑,长期不可验证,最终还是受到委屈。又说士人未能施展才华,一直没有获得声誉,如果对他没有深入了解,那么他与荔枝有什么区别呢?为彰显真实面貌,他写了这篇赋。而今,面对谢鞋山古荔园“不为人知而被忽视”的境况,我便颇有同感。
  今日终是践约看山来了。
  远远地,就望见那铺天盖地的一派墨绿,恍似海平面上跃出的孤帆,格外惹人注目,尽管满眼翠绿本是半岛的原色,但还是让人一下子就辨出那该是古荔枝林独有的样式。没错,那是谢鞋山的颜色。
  虽然,一眼瞭去,四下普通自然,普通到和别的山林无甚差异,山还是山,树还是树,甚至还多了点死气沉沉。
  然稍静下心来,定过神,随之,一股原始的亚热带雨林特有的神秘莫测铺展开来,蓦然让人不知所措,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适应。我无法说出是什么感受,但分明感到,用任何笔墨描述此间情景,都会苍白无力。于是相信,大千世界,冥冥中真有一种神力,让人对着愈是真善美的事物,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古荔林真是老了,老得恍若耆耋耄耈者,安然睡在这寂静幽深间,没一点脾气,没一点喧闹,一个个躬着风霜老腰,倚着不再俊朗的身子,缠绕着满头白发(浓叶、藤蔓寄生),在晨曦中微微摇曳,让人目光一碰,猝然灼热,继之肃然起敬。然而,当我再偏过身,随之却“啊”出了一声惊讶。像是着了魔似的,转瞬间变换出来的,分明是万千静若处子的生命,一个个壮如斗牛,势如千钧,蓬蓬勃勃,簇拥着满园春光,轻而易举地撑起这方盎然秀色,傲岸挺立在天地之间。嗨,“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这里的野生荔枝,用心一看,全然一派原始生机本色!
  这就对了,这便是古荔园的神圣隐秘之处——老园新姿,愈久弥鲜,看似不起眼,实为聚宝树。
  满眼涨溢着遮天蔽日的浓浓绿荫,看不到几缕阳光筛得进来,人在树下间走动,连一个朦胧身影也无须留下。古荔林以足够宽阔的胸怀,泰然自若地包容一切,也让人感到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和不容显摆。湿润的风飏飏地穿流着,带着淡淡的荔花清香和原始森林中特有的那股老败泥土气息,让人亲切而又温润舒坦。并不成行成网的荔枝树,自然零乱,不顾规则,显然未经人工雕琢,野性桀骜,自顾直立或斜立,披挂着或浅或浓的茸茸苔藓。大都高达数丈,婆婆娑娑,有树身一二人才可合抱者,亦有不少瘦弱或残缺者,参差不齐,粗糙砺崛,刻满了岁月的皱褶瘢痕,袒露着一树树的沧桑,但枯拙与活力并存,古朴与秀色同在。看得出来,野荔林已引起“特别”关注,部分老树挂上专家鉴定的“身份证”,大都是600余年树龄。这比闻名的“增城挂绿”那棵母树(树龄400年,曾卖出55.5万元一粒的天价荔枝),还要早200余年。
  于是,便发现其真有独特之处,间中许多老树,都是“孖生”或多胞胎似的,同一树墩多株齐生,并排或围拢,顽健坚挺,自然天成。一时引起大家的好奇。
  陪同的老戴是荔园的“保护神”,在此跟老树打了多年交道,便作了很专业的解释:“这就是我们谢鞋山荔园的特色了。这儿的树砍一长十。砍一棵老树,过后反而长出多条新株,但也不改变岭南佳果味道。这是它的独特品格。”又指着一旁被雷电击过的老树说,“看这些曾倒过的树吧,村人把坏的部分除去,也不用娇着惯着,就另长新株了。这山水好,人有爱心,树也争气,生命力都特别强,所以万物总是生生不息。”说的似是谢鞋山的神奇,包含的却是太多的生灵密码,体现的则是乡人与自然“和衷共济”的文明。可以想象,一方生物力量的特别强盛,肯定跟人类的特别悉心有关,这些扎下根就千百年屹立不倒的宝树,乐于感受主人的世代护爱,竟任由砍伐雷击,任由风摧雨残,依然年复一年泽被馈赠。正所谓天人合一。
  徜徉其间,人会感到格外神清气爽,便是托福于这方“原始氧吧”。有专家说这儿负离子高过别处成百倍呢。大家一边听着,一边会意地频频点头。随之,又有了一个新发现,只见一大片树底下,几乎不长茅草或灌木,铺着的只是厚软的腐叶和沃土,老树们自在自给自足。便不由地想起另一个“生存哲学”:“小草别贪图大树底下好乘凉,能为你遮风挡雨,也让你不见天日。” 告诫自然界或芸芸众生,要珍惜属于自己的天地,立足适合的空间。正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是这个道理。
  走开去,就看到一山“适者生存”的风貌了。
  是的,这儿成了我国南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样板,珍藏着一种别样的“野性”的和谐:作为林中霸主,荔枝卓绝类而无俦,超众果而独贵,却不称霸孤处,乐与万物共荣,任凭造物主主旨,自由随性生长。仅荔枝家族,也不争一枝独秀,却是百花齐放。妃子笑、挂绿、黑叶、锦壳、桂味、鸡嘴、白腊、白糖罂等各领风骚,总有“一种天然好滋味”(《咏荔枝》,明代丘浚),始终如一保持着南国“果中之王”美名。不由人念及苏东坡初食荔枝的惊叹:“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才晓得此仙品原是上天派送到这天涯海角来的。而众多的适合物种,也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因而仅此一山,可赏方圆百里生物,光果树就有橘子、杨梅、黄榄、乌榄、橄榄、龙眼、芒果、沙梨、柚子、桃子、黄皮、山竹、石榴、杨桃、香橼、乌果、芭蕉、柠檬、山稔、磨荔子等等,正是“卢橘杨梅次第新”,一年四季采摘不绝;而特有的黄檀、樟木、柏木、苏木、栌木、乌桕、山罗、黄槿、朴树、马尾松、黄杨木、桐油木等半岛属性名贵树类,多姿繁茂,难以胜数,浑然成风景林;又有百种野生中草药材,林林总总,随手可采,成了乡人的“日常药房”,因此被植物学家誉为“南国植物宝库”,列为“湛江市乡土树种保护区”;这里又是走兽飞禽天堂,可见香狸、黄猄、穿山甲、山龟、豹猫、鸲鹆、白鹭、黄莺、鹌鹑、百舌、布谷、鸱鸮、鹧鸪等四下活跃、和睦共舞,每至秋冬,更成为内陆北国候鸟迁徙的安乐窝,吸引万千候鸟前来做客欢聚,或栖或翔,或鸣或唱,热闹半个半岛。为保一园安然,乡人怕来客不知“山里事”,特温馨提示:“来的都是客,八方是一家”,善意携手大家,与万物同乐。面对此情此景,来自吉林的媒体友人激动地说:“多好的生态园啊,不仅是南方动植物乐土,也是北方候鸟天堂!”
  天长日久,谢鞋山系的三座山峦,就这样自成生态,沐浴着半岛独特的四季滋润,记录着一方水土文明。
  廉江人自古以来就有热爱生活、感恩自然、善待生态、和谐建设家园的优良传统。守护生态、继往开来,已成为一种常态,一种自觉。
  这些年来,乡人深得谢鞋遗风,默默深耕这一宝地,“不辞长作岭南人”,与荔枝“赓续前行”,让古园野荔与现代科学植养血脉同承,共融共生,境内30余万亩荔园更见欣欣向荣,年丰岁稔,福泽一方。
  难怪作家莫言说:“湛江是福地”。
  是的,面对赠鞋一双,也要感恩“谢鞋”的先祖,并以此家风传承,后人发扬光大。如斯厚德载物一族,理应自成一方福地。
  所以我说,故乡的父老兄弟,便是有福之人。
  但愿岁月不老,谢鞋历久弥新,天地人和,家园常青。
 
  (黄康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教授,著有长篇小说《南中国海佬》等5部、传记文学《中国第一刀》等50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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